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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端涯道长纪清晏,是个奇怪的男人。

    比起破云剑主一剑惊天的凌厉、三刀传人各有所长的惊艳、南儒北侠文韬武略的才能,他实在太多平淡无奇。

    他像个再普通不过的凡夫俗子,言行谈笑自在从容,对欣赏人事赞叹有加,对不喜之情敬而远之,活得再平凡不过,也再真实不过。

    比起整日高举义字旗的名门正派,又或者满口歪理邪说的魔道中人,纪清晏不喜出惊人之语,将识人断事、进退拿捏都在自己心里衡成尺度,然后条理明晰地铺开步骤,别人还在侃侃而谈,他已经在脚踏实地地做事。

    如此过去了多年,说话的人有些已永远闭了口,做事的他还在继续做下去。

    正因如此,色空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,明明这个男人已经不再年轻风华,那双眼睛却还明澈得很,除了浅淡温柔如春风流水的笑意,其他什么也没有。

    三次论道会后,佛道两派各有心气,这两人却在后山松溪旁以山泉代酒,推杯换盏,言谈投机。

    纪清晏走的是道家“无为”之道,色空则深得佛门“慈悲”之心,两个人没有刻意回避经义殊途,反而就分歧点各抒己见,一壶山泉水尽后,也就从点头之交,变成了渔樵之意。

    色空问道:“听闻道家相面之术颇为一绝,道长可得窥此道?”

    纪清晏反问:“大师信命?”

    色空闻言放下瓷杯,笑道:“贫僧信佛。”

    纪清晏抚掌大笑,继而神情一肃,开口道:“大师额头宽广,眉弯眼深,嘴唇丰厚,耳垂圆软,恐怕……有些命犯桃花。”

    色空一怔,合掌摇头:“道长说笑了,贫僧乃佛门中人,断红尘净六根。”

    纪清晏往后一仰靠着歪脖老树,慢吞吞地一笑:“佛也好,道也罢,你我说是方外中人,又有哪一日不曾立于红尘之间?八百红尘三千因果,谁都测不清天意、算不尽人心,如此又何谈六根俱净?终不过是‘偶开天眼观红尘,可怜身是眼中人’(注),当自以为超脱世外,才恰恰是落入凡俗。”

    “道长所言,有理。”色空沉默半晌,忽然将手伸入水中,“不过,红尘有如淤泥沉疴,修行便似流水来去,有困于囹圄、重浊下凝者,也有一往无前、清者自清者。在贫僧看来,净与不净,皆看静与不静……阿弥陀佛。”

    纪清晏的语气更温和柔缓了些:“大师心有净土,自然是最好,左右你信的是佛,而非命数,当然谈不上沉沦业障执迷不悟。”

    他们喝完了两壶泉水,相视一笑,各奔东西。

    纪清晏其实很忙,他身为一派掌门不可能长时间流连在外,回忘尘峰处理了积压两月的门派事务,又例行去跟游历弟子打听离宫已久的端清的消息,然后指导弟子练武修道,时不时还要下山去三山四海办事,是见闻增长也是实践做事,恨不能把一个人劈成十几份来用。

    这一年夏秋,惊闻云沙河水患,祸害州县十余,朝廷立刻下令地方全力赈灾,邻近的武林门派也都派人过去仗义相助。太上宫离此颇远,然而纪清晏恰好游历此处,二话不说就加入到赈灾救人的行伍里,冷不丁瞅见前头有个光亮的脑袋,顿时笑了。

    纪清晏一拍他肩膀,道:“无量天尊,贫道与大师有缘。”

    色空回头,双手合掌于前:“阿弥陀佛,善哉善哉。”

    天灾无情,水患殃及数万百姓,他们失了亲朋好友,又损了财帛身家,已经是哀鸿遍野,更有甚者却连良心也丧去,不思振作反而趁火打劫,让本来就难过的日子更加雪上加霜。纪清晏与色空撞见过几次,虽然出手制止,然而治标不治本,都只是枉然罢了。

    言辞劝解在天灾人祸之前只是苍白宽慰,以暴制暴更会使冲突加剧,纪清晏凝思许久,决定开义诊。

    水患之后尸横遍野,又是夏秋时节,极易生出疫病,何况难民中有不少人都身带伤病,体魄不继就算有重振之意,也不过是有心无力。

    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,能一扫心病的也唯有自救。

    纪清晏医术不差,太上宫里谁有些头疼脑热,也俱都是来找他看病取药。只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,纪清晏身上银钱用尽,买来的药材也只是杯水车薪,好在官府管事并不庸碌,见他行径之后就急忙召集邻县大夫,携药带人浩荡而来,在各处开设义诊,还匀了些人手物力助纪清晏所为。

    色空不会歧黄之术,便干脆去以一身武艺体魄扛起巨石以筑河堤,白日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踏过泥水,晚上用些干粮稍作休息,就开始静心念经。久而久之,有迷茫无措的灾民自发到他身边旁听,人数由少变多,神情也从灰败绝望慢慢恢复了活气,纪清晏看在眼里,忍不住会心一笑。

    那一日,他们遇到了正在教训地痞的蓝裳姑娘。

    纪清晏只消看她一眼,就知道这姑娘的性子便似脊梁一样挺得笔直,傲气得宁折不弯,身上有挥之不去的杀伐血腥气,眼里却没太多阴鸷沉郁。

    他们的第一次见面算是不欢而散,然而事后没多久,纪清晏就感觉到有人在暗中窥探,没什么恶意,只是充满了打量。

    色空也发现了,只是僧人向来安静如冥顽不灵的榆木疙瘩,不多说一句,也不多生一事,每日里筑堤念经来来去去,风雨无阻。

    直到那个寒凉夜里,一身蓝裳的女子扶着昏睡僧人来到营帐,纪清晏回头一看,她弯下了身躯将人放在干草铺成的榻上,满脸不耐,动作却很轻。

    女子吊着眼梢,扬起下巴:“我是何怜月。”

    纪清晏在心里把这名字品味片刻,只读出“顾影自怜”之意,并不配这女子一身傲骨,然而他向来不会给人找不痛快,自然就不动声色,只是温言谈话。

    此夜之后,终于有人帮他分担此地义诊的压力,何怜月医术虽不高明,下针点穴却是极精,处理外伤更是毫不手软。她脾气不好,大事小情都能惹得柳眉倒竖,然而纪清晏观察她数日,也没见其对无辜的老弱妇孺发过脾气,可见是个傲气得心有尺称、自矜自重的人。

    何怜月嘴里叫嚷着衣食住行样样不好,要早早回家,派人送来营地的药材却越来越多,纪清晏清点的时候看见随行商人强压恐惧的脸,对这女子的来历又多了几分猜测。

    然而,他并不讨厌这样的口是心非,甚至有些欣赏,毕竟天底下话说得好听的人很多,事办得漂亮的人却很少。

    只是纪清晏心中升起了一丝不安,他看见何怜月的目光流连于色空背影,也发现色空默念心经的时候越来越多。

    心不静则行方乱,他是为什么乱了方寸?

    纪清晏在色空眉梢看到了一点淡淡薄红,蓦地想起当日松溪水畔一句浅言,未成想一语成谶。

    分别之际,他们步行在前,色空依然在喃念经文,双眼闭上不见万物,靠着同道行人的车马声辨认前路,若非纪清晏心细如发,还真没发现端倪。

    他看着僧人不断开合的嘴唇,又回头望了一眼渐渐消失在山道转角处的女子身影,忍不住开口打断道:“大师,你看她美吗?”

    色空一顿,道:“出家人淡观色相,贫僧……”

    “你眼里没看她,心里想着她,那么睁眼闭眼、见与不见,又有什么区别?”纪清晏摇了摇头,“心不动,何谈求心静?”

    色空睁开眼,抬头望着天上初升的一轮朗月,半晌没说话。

    纪清晏长了色空十来岁,是论道知交,也算半个长辈,见状便道:“尘心已动,你是如何想的呢?”

    色空喃喃道:“我对她,不是慕艾好色的意思,我……”

    三千因果三千业,他只是在机缘来时看中了应巧之人,便似顽石裂开缝隙,从中长出新芽,虽然未曾开花结果,然而扎根抽枝、蔓藤攀爬,已经将剩下的冥顽不灵都包裹在如有生命的网... -->>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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